与李大开对话那天，正值法士特集团第100 万台双中间轴重型变速器下线。在简朴热烈的庆典仪式上，我看到大红绸子舞起来的秧歌和威风八面的腰鼓表演。听说这些节目是法士特退休职工组织的秧歌队和腰鼓队自发编排的，他们对企业的热爱之情溢于言表。

早就听说，法士特员工至今仍喜欢称董事长李大开为“厂长”。他上任至今已经 12 年了，企业从弱到强，一直发展成年产量世界第一的变速器生产企业。

我与李大开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，但深入交谈还是第一次。对于他的才干、战略眼光及自主创新的决心，我早已了解，但他的民族责任感之深重、爱国心之强烈、发展民族工业的愿望之迫切，以及因此而来的澎湃激情，还是给了我深深的震撼和感动。

“自主创新关乎国家利益”是法士特的文化灵魂 -- 题记

李庆文：欢迎你来到“社长对话”栏目。不久前，我们曾召开了一次零部件业内人士座谈会，他们普遍反映“社长对话”关注整车和政策较多，关注零部件较少。

其实《中国汽车报》一贯重视零部件报道，呼吁行业各界要从更高的层面关注中国汽车零部件发展状况。我们已经推出了“中国汽车零部件百家供应商评选”活动。

零部件的发展是中国汽车产业发展的根本问题，也是战略问题。我认为，在入世谈判时忽略了对零部件行业的保护，允许关键总成外企独资生产，是放弃了核心竞争力。

李大开：的确，很多话语权和利润都落入他人之手。技术转让费、关键零部件进口费等数额巨大。中国只提供市场和廉价劳动力，这不公平。

李庆文：有人认为，过去汽车行业没有战略，也有人认为是战略不清晰或执行不力。你认为对于零部件，政府在制定战略时应承担什么责任？

李大开：很多人可能还没意识到，民族工业涉及国家利益、国家安全。去年胡锦涛总书记提出建设创新型国家，大家开始更多地反思。

在和平年代，很多东西都可以通过全球采购获得，但是，一旦产生国际摩擦，或者国家安全遇到威胁，我们就可能得不到这些东西，这包括关乎重要产业安危的关键零部件。若没有自主研发和生产能力，到时候怎么办？从这个高度上看，民族企业要有紧迫感，不能只跟在外国人后面挣钱。

印度政府对民族工业的保护程度超过我国，包括合资条件、进口关税等各方面。虽然因此印度工业发展相对较慢，但确实在稳步向前。

李庆文：产业利益和国家利益的联系非常紧密，脱离国家利益谈产业利益是不现实的。以前有人对于两者之间的关系有错误认识，比如“不求所有，但求所在”，“只要能提供就业，税收在中国，就算中国企业”等。

李大开：我认为，“不求所有，但求所在”这种想法在国家内部是行得通的，但在国与国之间不行。比如美国，从来都讲“国家利益至高无上”，没把全人类的利益放在首位。因此，我们在企业内树立了“国家民族利益至上”的文化，这是追求发展的根本动力。企业文化如果不把国家利益放在核心位置，就没有灵魂。

当然，我也不赞成闭关锁国。先进的技术属于全人类，不能因为不是本国的，就不学、不用。国际大公司也都在集成各国先进技术。只有学习和吸收，才能追赶和超越。

以世界眼光谋发展筑百年基业

李庆文：法士特重卡变速器现在年产能是世界第一，市场占有率、自主开发能力、市场适应能力都堪称国内同行业的龙头企业。现在，中国不是每个细分零部件行业都有这样的带头企业，总体上讲，我国零部件行业在战略、管理、赢利能力等方面都比较弱。零部件做不好，中国汽车工业难成大器。

李大开：我非常赞成你的这个观点。若不掌握关键零部件核心技术，整车想赶上外国企业无从谈起。零部件的重要地位在十几年前就被提出过，但当时的政策没有从立足世界的角度确定导向，而只关心能否在国内生存。

现在，我们的企业实力相对增强，有了满足国内市场需求的能力，也有了走向国际市场的愿望。这要求我们不仅从数量上，还要从性能、安全、环保等各方面满足世界级整车厂的要求，这使我们真正有了紧迫感。

“输血不如造血”。首先，零部件企业要自强自立；其次，整车厂也要鼓励和大胆使用民族企业生产的零部件。

李庆文：前些年，汽车行业确实缺少雄心壮志，在行业里很少听到“走出去实现国际化战略”的声音。当时不少人认为，入世了，狼来了，他们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防守上，几乎没有考虑过进攻，个别人甚至连能否做好防守都没有信心。

李大开：最有效的防御就是进攻。跨国公司来到中国，想更多地占领市场，所以他们即使在起步阶段亏本运营，也要坚持，也有这个资本坚持。我们只依靠 20 多年的发展，能防御住人家几百年的积累吗？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，我们也到他们的国土上去竞争，削弱其利润，断其后路。

李庆文：当初制定的产业发展战略，缺乏国际化的雄心壮志，对零部件产业发展的定位比较低，没有把未来的发展目标放在国际化上，更没有建设汽车零部件强国的理想。缺乏远大理想的产业怎么可能有明确的战略？又怎么可能强大起来？

以法士特在国内市场的占有率和规模，加之中国未来 10 年重卡市场的良好发展势头，即使不做自动变速器，吃 10 年老本也没有问题。法士特为什么下决心进入自动变速器领域？

李大开：10 年内可以吃老本，但 20 年、40 年后呢？我们现在要考虑打造百年老店的问题。现在我最担心的是自动变速器。国内没有掌握这项技术，国外又对我们进行技术封锁，我们必须尽快攻关。

单从企业短期经济利益上讲，10 年内自动变速器根本不赚钱。1985 年美国装自动变速器的重卡平顺性非常差，到了 1995 年平顺性好多了，2000 年产品才真正进入市场，到今年市场占有率仅 20%；欧洲的自动变速器研发与美国同时起步，但欧洲更重视环保和人的福利，现在自动变速器市场占有率达到 40%。因此，在未来 10 年内，我们对商用车自动变速器在国内赢利不抱任何幻想。但 15 年、20 年后呢？中国不可能不发展、不进步，中国人也要享受环保和轻松的工作环境，到时候，难道还要我们再受制于外国企业？绝对不行。另外，我们的军车必须装自动变速器。从国防安全的角度考虑，我们也必须自主研发自动变速器。

前年，我去湖南的一家企业，听说他们的混凝土泵车采用采埃孚 AMT 变速器，采购一台要 20 多万元人民币。当我把这个价格告诉某跨国公司一位高管时，他不相信，他说采埃孚给他们的报价一台只要六七千欧元（折合约六七万元人民币）。同时，这家企业生产的混凝土泵车价值 200 多万元，在他们没有生产出这款车时，进口的德国同类产品要价 600 多万元。当他们生产出自己的产品后，德国车应声降到 300 多万元。可见进口高技术产品的利润多么丰厚！我们要想发展，要想在国际市场站住脚、取得利润，就必须掌握关键技术。

抓住天时、地利做大做强

李庆文：要达到这个目标，法士特有什么优势？

李大开：从微观上讲，法士特有机械变速器方面的基础，而且能在质量、环保等方面做得更好，还可以更好地控制成本。另外，在研发自动变速器后，我们的竞争力会大大增强。美国的一个企业家到我们工厂来，发现法士特员工发自内心地热爱自己的企业，他感慨万千。这正是我们的独特优势所在。

李庆文：还有一个宏观优势，就是中国经济未来还将快速发展。

李大开：对。中国企业有得天独厚的发展大环境。我 20 世纪 80 年代第一次去美国，感觉那里的高速公路非常发达，基础设施建设相当完备。但现在再到那里，发现还是那个水平。而中国这些年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，而且未来还会继续发展。这样的大环境为我们的产业发展提供了良好条件。

李庆文：重型变速器业的发展与重卡的发展息息相关。目前，全球每年的重卡需求量大约是 100 万辆，欧洲、美国、中国大约各占 30% 市场份额。这个结构恐怕不是稳定的，会发生变化。

李大开：对。中国重卡的产量和保有量还将长期持续增加，在世界市场中的份额还将扩大。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在发展，还有广大的地区待开发，这为重卡发展提供了机遇。另一方面因为中国目前的重卡使用环境还比较差，有的地方一辆车使用三年就得报废，更新需求比较大。

“再认真一点点”精神是成为世界领跑者的关键

李庆文：要想跻身世界三强，还要看到自身的不足。你认为现在制约法士特发展最大的因素是什么？

李大开：是缺乏“再认真一点点”的精神，这反映在研发、制造、质量控制等各个环节。

李庆文：这个观点很独特。

李大开：只差“再认真一点点”，这样的问题不仅法士特有，还存在于我们的供应商中。在 2004 年，我们差点因为一个供应商的疏忽造成严重质量问题。当时还是我自己到车间检查时发现了这个重大问题。如果这些产品流入市场，马上就把牌子砸了。

法士特因“不认真”的问题惩罚了很多员工，但罚不是目的，是要把“再认真一点点”的观念贯彻下去。如果不能认真对待每件事，就算我们掌握了技术，问题还会层出不穷。

李庆文：就是要强调“执行、执行、再执行，精细、精细、再精细”。

李大开：研发也如此。如果我们只关注承重问题，不关注如何解决噪声问题，仍然无法进入国际市场。解决噪声问题需要研究加工精度、热处理、防磕碰、刀具等许多方面的相关问题。这些看似不大的问题，却要花费大量精力。中国现在与国外的很多差距，就是因为缺少“再认真一点点”的精神造成的。

李庆文：不仅是制造业，中国在很多方面都缺少“再认真一点点”的精神，就因为这“一点点”没有突破，产品质量降了档次。

李大开：对。我国有市场优势、成本优势，中国人聪明、吃苦耐劳，但若不解决这“一点点”的问题，这些优势就要大打折扣。我有一个“二八原理”：我们很多人用 20% 精力就完成了 80% 的工作，然后沾沾自喜，以为大功告成，剩下 20% 的事情就给疏忽了，最后价格只有人家的 20%。所以，我又叫它“负二八现象”。实际上，经常是为了解决那 20% 的工作，需要付出 80% 乃至更多的精力。

李庆文：差这“一点点”，档次、水平就拉开了。